【银英】【法伦海特】秃鹰之城日记

2021-03-28
银英同人

作者周玉绳。交流请到lofter

战争总会结束的,可世界还是一样的吗?

DAY 1

秃鹰之城,那么难听的名字,但却是天堂一般的好地方。人们说,就象一下子首都奥丁迁到了秃鹰之城。舞会,野餐,漂亮的灯光,优雅的贵族,应有尽有。有人开玩笑说,这里有生活的所有点缀,就是没有生活本身。

我到这里已经三天,每一天我都增加对它的喜爱。

今天上午,妈妈告诉我,又有人向我求婚了。

求婚这种事总是让我不厌其烦。因为来求婚的都是你绝对不会考虑也不能使你觉得光荣的人。每一次求婚事件都在逼我反思:这样的人居然向我求婚,是否我有什么不端庄的举动,令他感觉存在我嫁给他的可能性,或者以求婚为武器来羞辱我,捉弄我。

这次也一样。来求婚的是法伦海特中将,妈妈说是一流的军人。这个名字好像从我懂事时就经常听到,我知道肯定是一个德高望重而极其无趣的人。

妈妈说他可能明天来拜访我。

她问我的意见。

“等看了再说。”我不可能答应,但是用了缓兵之计,避免爆发无谓的争执。

我这几天心情很好,不想让燃烧整个帝国的战火蔓延到我和母亲之间,破坏我的心情。

我回自己的卧室,也许是战略性的规避吧。躲在自己的小小天地里。

躺在床上。

我抚摸着他的诗集,抚摸那个镶金的L字。

这本诗集就是我的圣经。

我知道他也住在秃鹰之城,也许很快就会看见他。

想象他柔软的金发飘扬风中,澄澈的蓝眼睛闪烁智慧的光芒,从他富有曲线美的嘴角流出无尽的美妙诗句,他富有磁性的嗓子在宣扬天才的声音。

我和他之间会有什么样的故事呢?他会不会也向我求婚?

这一切会发生在不远的未来,现在让我在脑子里面先过过瘾吧!

这是一个美丽的夜。

晴空,月亮,星光,还有希望。

和我一样在编织梦想。

(编者按:韦塔·冯·朗齐对兰斯贝尔克伯爵的崇拜,让我们无法理解。有人认为这是因为史料缺失,关于兰斯贝尔克伯爵的正面资料被毁,负面资料则添油加醋,事实上的伯爵是一个伟大人物,而历史书丑化了他。的确存在这种可能性,但是编者曾拜读过第一版的伯爵诗集,庸俗无聊,不忍卒读,所以对于这本日记中对诗集的赞美,感觉厌烦又无可奈何。所以个人更倾向于埃韦塔·冯·朗齐误读了兰斯贝尔克伯爵的作品,也误解了他为人,可能是因为这两个人共有的艺术恶趣味,所谓 “臭味相投” 。

法伦海特元帅向埃韦塔·冯·朗齐伯爵小姐求婚事件没有别的佐证,我的一些同行对此事的真实性提出了疑问。埃韦塔·冯·朗齐没有照片传世,我们无法知道她是否美如天仙,但是阅读她的手记时,脑中浮现作者形象并非一个美丽而优雅的少女。根据她的手记,我们更能够确定,她并非才华横溢,见识超人;也决不是一个拥有伟大灵魂的女子。她靠什么吸引了法伦海特元帅,这是一个谜。或者有人说,吸引法伦海特元帅的是她的陪嫁,因为元帅出身贫穷贵族,对钱没有抵抗力。当然这是对开国功臣的污蔑,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另外有一个看法,朗齐伯爵小姐学她崇拜的兰斯贝尔克伯爵学到了家,杜撰了这本手记,关于法伦海特元帅以及兰斯贝尔克伯爵的种种记录都是她的脑中幻想。其实她这本手记诞生得比兰斯贝尔克伯爵关于幼帝的手记要早一些年。也有专家同意这种说法:表兄希德斯哈姆伯爵战死,唯一亲人母亲死于威斯特兰塔,秃鹰之城被围困,闺中密友自杀,一连串的打击使爱好幻想的朗齐伯爵小姐无法面对现实而神志失常,完全生活在幻想里面。她靠写下自己的幻想来逃避现实,打发时间。甚至某个偏激者认为朗齐伯爵小姐也是杜撰出来的,这本手记根本不是出自于秃鹰之城的贵族少女之手,而是内战之后某个破产旧贵族对新王朝的仇恨的发泄,文中对法伦海特元帅的蔑视,更是对元帅放弃旧旗帜投效新王朝后仍旧功勋累累的妒嫉。甚至有人认为,作者就是兰斯贝尔克伯爵本人,因为文风有点类似。由于编者曾调查过朗齐家谱,可以确定朗齐伯爵小姐确有其人。而且手记的笔迹可以确定不是兰斯贝尔克伯爵的。)

DAY 2

今天发生了一件的事情。

好像有什么人来了,上午妈妈叫我到客厅去见他。对了,应该是法伦海特中将,妈妈说过。

我到了客厅,对方比实际年纪老许多,大约四十多岁,穿的不是军装,也不是体面的服饰,长相相当普通,如果不算丑陋。他也没有妈妈所谓的“一流军人”该有的气度。有这样的未婚夫绝对是一种耻辱,甚至被他爱上,也是一种耻辱。

不过他来得太快了,我还没有想好什么台词来拒绝他。我应该用淑女惯用的委婉说法,或者反击他带给我的耻辱,让他感觉我对他的真实看法,以便杜绝他所有幻想,死了这条心呢?

我在思想时,对方居然在我脚边伏下身子,伸手触碰我的脚……求婚也不可以这样。

天哪!

妈妈说:“这是我给你请的鞋匠,过几天有一个大舞会,你需要一双新的鞋子。”

他是一个鞋匠,不是中将。

吓死人了!

DAY 3

昨晚做梦梦见了伯爵,太兴奋了。我无法再保持冷静。今天希德斯哈姆表哥来,我忍不住问起表哥伯爵的事情。当然,我的教养让我不可能单刀直入地问表哥。我讨厌别人的误解,但更不愿被人一眼看穿。对了,从法伦海特中将讲起,再把话题自然地转到伯爵身上。

表哥说:“法伦海特中将嘛,别人都说他当军人是混口饭吃。很多人认为他年轻能干,前途无量……前途无量这个词用在四十五岁以下的活着的军人身上在战争年代总不会错。我个人觉得他是个运气很好,能力也有一点的所谓‘一流军人’。下级贵族嘛,你还能指望他们什么。如果不是关系王朝存亡的内战,我绝对不会做军人,和他这样的下级贵族抢饭碗。我不知道姑妈是怎么想的,如果你们家与他联姻,坟墓里的姑父也要痛苦叹息。——不过,如果换一个角度看,也很容易解释姑妈为什么要仔细考虑这件婚事。”

表哥解释说法伦海特中将所欠缺的就是我们家的声望和门第,而我们家缺少的是一个能干的男主人,所以家道中落。如果优势互补,我和法伦海特中将会是最体面的一对,也许最后我能成为法伦海特元帅夫人,拥有一个星系的财富……表哥滔滔不绝地说着,他以为刚才只顾自己说得开心,贬损了法伦海特中将……贬损了求婚者,也就是间接的贬损了我。作为绅士,他不得不奉承我,让我重新开心起来。其实我对母亲的想法,中将的前途,毫无兴趣。他的话让我厌烦。我不得不粗鲁的中断他的话:“听说我们另外有个中将,对了,就是兰斯贝尔克伯爵,他是怎么一个人?”

表哥说:“三流的诗人。他曾祖父死后,他就是兰斯贝尔克家族的家长,拥有人人羡慕的门第,财产还有名誉。这个人没有什么不良嗜好,对烟酒,赌博,打猎都没有太多兴趣,也不用担心他跟别的女人跑掉或养情妇。不过没有什么女孩子愿意嫁给这个活在自己的幻想里面的人,除非她自己也活在幻想里面。我认为,他是个粉饰太平的道具,无益也无害的道具。这个人除了写一些诗歌,没有别的能力了。我承认他很善良,但是这个世界不属于善良到不能自我保护的人。”

我绝不认同伯爵是善良到不能自我保护的人。我说:“伯爵不过是一个与世无争的人。”而这也正是他守护其家族的方式。

表哥刻薄地说:“与世无争’这种生活方式,是无法生活现实中的人类的妄想。我们已经进入银河时代,伯爵却只会赞美几千年前小农社会的生活方式。记住,宇宙会抛弃不和它同速运行的人类。他这样的废物是第一个被淘汰的。”

我大声地抗议:“伯爵绝对不是废物,他是一个先知,不被普通人理解的先知。他优美的诗句,让我感觉他在以自己的天才为上帝代言。也许,他没有天神般的外表,可是他内在的美丽,伟大的心灵,我能够感受。”

希德斯哈姆表哥像听了一个很傻的笑话,笑了笑:“你该不会爱上了这个诗人吧!比起兰斯贝尔克伯爵,我宁可法伦海特中将当我的表妹夫;如果你爱上法伦海特中将,最多别人骂你虚荣心重,光看外表;如果爱上兰斯贝尔克伯爵,别人怎么说你呢?被虚幻的外在美迷惑,比起被更虚幻的内在美迷惑,还要好一些。起码这样我有一个正常的表妹。”

唉,为什么别人都无法了解伯爵?

为什么表哥说什么‚被虚幻的外在美迷惑,比起被更虚幻的内在美迷惑,还好一些?

因为自己没有看到内在美,就说它虚幻,就无视它,就认为它一钱不值?

这世界上,很多最珍贵的东西,你寻寻觅觅的东西,就在你眼前,你却看不见。只要你停下追逐的脚步,收回争夺的手,低下头,用一颗平常心感受,你发现自己真正需要的东西,就在这里,没有别人拥有,也没有人能夺走……表哥认同法伦海特中将,因为他们一样在这个名利世界拼斗,而挣脱了名缰利锁的兰斯贝尔克伯爵无形中在讽刺他们追名逐利,所以他们讨厌他。

而我,和伯爵一样与世无争,希望淡泊一生。

(编者按:“前途无量”这个词用在四十五岁以下的活着的军人身上在战争年代总不会错。日记中希德斯哈姆伯爵给别人对法伦海特元帅的赞誉“前途无量”下的定义,用在他自己身上才正确。希德斯哈姆伯爵生平资料很少,一般历史资料提到,希德斯哈姆伯爵是容貌英俊,出身高贵,被贵族叛乱军认为“前途无量”的年轻军人;但事实上,他有勇无谋,对实战指挥一窍不通,最后糊里糊涂惨败殒命。从这段日记里他似乎是一个对现实不满的讽刺家,他对兰斯贝尔克伯爵有比较客观的认识,这种认识与莱茵哈特陛下对兰斯贝尔克评价一致。可见,当时在新旧贵族圈子中,兰斯贝尔克伯爵都被定义为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家。

至于他对法伦海特元帅的评价,显然有失偏颇了,但是也代表了一部分自以为是的大贵族的想法。法伦海特元帅由于出身贫寒贵族,受到大贵族们的蔑视和排挤,这也是他日后对叛乱军死心,投靠莱茵哈特陛下的黄金狮子旗下的重要原因。他是个运气很好,能力也有一点的所谓“一流军人”。希德斯哈姆伯爵对法伦海特元帅这句评价,若元帅泉下有知,也会哭笑不得。运气很好……这个词用在还活着的军人身上在战争年代总不会错。不过谁也不知道,你在为自己庆幸时,死神是不是已经朝你冷笑了。翻翻帝国历史书的帝国二年章节,由法伦海特元帅开始,历史沉浸在浓浓的鲜血里面。正如那句诗:英灵祠的大门一旦洞开,不迎接勇者的灵魂是不会关闭的。)

DAY 4

妈妈今天带我去订做服饰,看到我一直心不在焉的样子,发火骂了我。

我好委屈。

我不是讨厌漂亮的衣服,首饰或者鞋子,但是我无法了解为什么她会这么在意这些事。

妈妈这么心急地打扮我,就像奸商急不可待把劣质产品精美包装,以高价卖给客户。

难道我就该像那些商品摆在货柜上,期待别人选中我?

这是对我人格的侮辱。

妈妈说我不够活泼,不够温柔,不够时髦,不够优雅——她似乎很怕法伦海特中将看我不上,却完全忘了我的想法。

如果那个法伦海特中将会因为我漂亮的衣服,首饰,鞋子,或者虚假的笑容和话语,而爱上我,和我结婚,那么这会是多么失败的婚姻?

没有爱情的婚姻,没有婚姻的爱情,这两种悲剧一直在上演,从人类社会诞生开始,到现在。大概可以作为那句至理名言:“无论如何斗转星移,人的行为还是相似的”的注脚吧。

DAY 5

今天,家里许多士兵来了,帮忙布置舞会。听说,是法伦海特中将部队的。整个午睡时间,我脑晕沉沉:如果明天舞会,妈妈和中将直接宣布婚事,也不管我这个当事人的意见,怎么办?逃婚吗?私奔吗?

烦恼啊!

但是也有一点兴奋:逃婚,私奔,以及没有爱情的婚姻,没有婚姻的爱情,我在小说和电视里面看了无数次。今后,可能要亲自体验……想想也很让人兴奋的体验啊!

……结果在床上胡思乱想到晚饭时间才下来吃饭。

饭桌上,有一个络腮胡子的军人,长相让我想起故去的父亲,这就是中将了吧……一个标准的贫贱出身的军人。

由于有上次差点把鞋匠当中将的教训,我没有先反应。

妈妈说,这是荷夫什么什么准将,是中将的部下。

准将和我打招呼,看到我在看澳西斯小姐的《布塔的故事》(编者注:当时一部流行的爱情小说,作者澳西斯小姐据说是某个贵族小姐),说中将也在看这本书。

他大概想学习一下恋爱的口吻吧!

准将还夸我比照片漂亮。

我突然想起来:妈妈居然没把法伦海特中将的照片给我看?

很奇怪自己也居然没半点好奇心——其实只要打开网络,搜索一下,就看到了法伦海特中将的许多资料。

我真的没有兴趣。

不过,我突然想到,如果妈妈和准将,还有中将,知道我脑中的逃婚计划,该是怎样的表情呢?

(编者按:已故的荷夫麦斯塔一级上将是法伦海特元帅的得力部下,在法伦海特元帅过世后,从属于毕典菲尔特元帅的黑色枪骑兵,双璧之战时英勇善战而闻名,另外与司令官毕典菲尔特的不和似乎比他的勇名还出名。他十分尊敬法伦海特元帅,其家中至今仍挂着元帅的巨画。

文中出现的《布塔的故事》是当时一部流行的爱情小说,作者署名为澳西斯。有谣言澳西斯说是一位黄金树贵族小姐,据说就是芳妮·冯·立典拉德男爵小姐。芳妮·冯·立典拉德男爵小姐是立典拉德侯爵的远房亲眷,内战后被流放边境行星。芳妮·冯·立典拉德男爵小姐是文学的爱好者,以笔名澳西斯创作过不少的爱情作品,在内战前或内战中流行一时。内战后,所有署名为澳西斯作品因政治原因被禁。)

DAY 6

今天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日子。我的生日,我第一次登上上流社会的社交界。我几乎在想象许多年后重温这篇日记的我,会是什么样子,会是怎样的心情?快乐的眼泪,还是没有眼泪的痛苦?

我要把今天舞会上一点一滴都记录下来。

今天,我终于看到了法伦海特中将,我记得他部下说过,他看澳西斯小姐的《布塔的故事》来学习一下恋爱的口吻,不过,我看他学习能力太差了,相反 cosplay 的技巧不错。他把头发染成了白色,还戴了浅蓝色的 contact lens, 看来就像男主角从《布塔的故事》走出来。如果如母亲所愿,我要讨好他,完全可以直接用书里面修饰语。对了,“阳光给银白的头发镀成了金色”这一句恶俗的修饰语。还有“星光月雾里他发梢之间游离着若有若无的浅蓝色光泽”这种莫名其妙的句子,也很合适。还有,他眼睛那种特别的颜色,书里面叫什么来着?对了,水蓝色。还有什么夸张的句子吗?“似笑非笑的嘴角,若有若无的哀愁”。

不过,我实在不想奉承他,即使奉承不是自我推销,而是礼貌的需要。

我们一起吃午饭。

中将的吃相非常标准,完全就是礼仪书各项要求的演示。我想以后他失业了,也可以去当礼仪教师。嫁给这个人,一定饿不死。

但我得把他吓跑。

我开始 slurping and burping,尽管妈妈在桌下踢了我许多脚。我才不管,我还故意用勺子敲着盘子,用手指旋转叉子。我搜寻脑中记忆,昔日礼仪的学习,就是为了今天一条一条地对着干,真是讽刺。我在饭桌上哼了首歌曲,还事物塞满嘴地和中将讲话,还有不停踢着桌脚。

“你这个野蛮人!”母亲也不顾在中将面前,教育起女儿来,“Behave yourself, miss。”

法伦海特中将笑着说:“她只是活泼了一点, 很可爱。”

男人也是想一套说一套,做的又是一套,一点也不可靠。

笑脸下面,根本不知道他是怎样个想法。

饭后,他还很好心地告诉我,怎样能避免 slurping or burping 的一些心得。不过,我根本不想听。

傍晚时分,我们一起等待客人。

我沉默着,但没有走开,因为粗鲁地离开是不合礼节的,我也不想找一个很愚蠢的理由。而他似乎也没有察觉我的冷淡,一言不发,就站在我身边。

这应该是尴尬的沉默,不过我不难受,反而有种胜利的喜悦。

这时候,又一批贵客来了。是菲尔格尔男爵和兰斯贝尔克伯爵等等。

听到这个名字,我的心很激动,很激动。真的就想冲过去。

“小姐,失陪一下了。”法伦海特中将走开了,他过去跟客人们打过招呼,和一位白发长者消失在走廊。

妈妈领着我跟菲尔格尔男爵和兰斯贝尔克伯爵招呼。终于站在心爱的人面前,我以为自己会昏过去,我在后悔没有穿着更漂亮的衣服,戴着更华丽的首饰,我害怕兰斯贝尔克伯爵会笑我寒酸。很害怕。

伯爵朗诵了自己创作的一首诗歌,正是献给我的。我激动得快流泪了。听完后,我马上跑到了自己房间,枕在床上,又哭又笑了好一阵子。等情绪平稳下来,又仔细回味伯爵的诗句,还有自己的心情,好快乐,好幸福。也许我是个很容易满足的女人。

关于那时可以写很多感受,可它们都是言语无法表达的,若付诸文字,反而是亵渎和歪曲。

直到妈妈宣布晚饭时间,我才下来。妈妈看到我没和法伦海特中将在一起,便叫我去请中将吃饭。我只好去了,不过在门口,我却偷听到了他和那位老者的谈话。正如俗话说的,偷听总能听到许多好玩的事情。

“提督,兰斯贝尔克真的不是一般的愚蠢。听到他的傻话,我真想站出来告诉他的样子有多么好笑。我怀疑,兰斯贝尔克八十岁的时候,还只会说八岁别人教他的话。”

“法伦海特中将,你说的太刻薄了……”

为什么法伦海特中将这么诋毁兰斯贝尔克伯爵,难道他看出来我爱着伯爵而心生妒嫉?

“……伯爵只是太天真无邪了,他绝对没有私心。如果提出这个战略方案不是斯特汀提督,而是你,他也会大声地赞美你。法伦海特中将。”

“我才不要廉价的赞美。如果几句赞美就能召唤到胜利女神,我也会去学习诗歌艺术。他难道不知道,如果战略方案失败,会死多少人,而我们以后的处境也会比较艰难。——而且我们八成会失败,斯特汀提督只怕一去不回了。”

多么愚蠢的话,我们怎么可能失败?贱民怎么可能战胜贵族呢?

“其实斯特汀提督的战略方案是一个可行的……”

“我最初也在考虑同样的计划。罗严克拉姆侯爵以少数薄弱的军力来防守首都,他的大胆,正是我们的机会。我以为司令官你会提议攻击奥丁的作战计划,我也希望能助你一臂之力。但是你提出了一个不同的计划,起初我很惊讶,但仔细一想我明白了。有完美的计划,还需要完美的计划的执行者。执行者需要彼此之间的团结和合作,但是我们做不到。大家都怕别人抢了自己功劳。斯特汀提督也好,兰斯贝尔克伯爵也好,都没有看到我们这群人的真面目:靠对罗严克拉姆侯爵的憎恨团结在一起,如果罗严克拉姆侯爵被打倒,那么合作也到头了。可是现在罗严克拉姆侯爵还好好的,我们却开始为事后分赃闹翻了。”

分赃?

居然用这种难听的话来侮辱这些为王朝战斗的热血英雄们。很多人,本来可以在各地安享太平富贵,可是他们不怕危险来到这里,为了完成几百年前祖辈的誓言,为了自己的正义的冲动。

像我的表哥,他的第一个孩子即将出世,可他却投身战场,他说要以胜利来庆贺希德斯哈姆第 43 代伯爵的诞生。他能给儿子的最好礼物,就是一个能引以为豪的父亲。这样的男子汉行为在这一位身处安全地带的男子眼中,只是‚成功地争取到多分一份赃的承诺。

我真得很想冲进去,当面告诉我对他的想法,让他清醒清醒。

也许他只是在妒嫉,因为表哥他们以自己的人品和能力获取了大家的信任,这一次被委以重任。他在妒嫉,所以他在诅咒。

“为什么,法伦海特中将,你没有站出来,陈述理由劝阻斯特汀提督和盟主呢?”

“我在等待提督你的发言,可是你没有再说话。如果贵为司令官的阁下,也觉得没有信心说服盟主,只能保持沉默,那么下官人微言轻,说话只是惹人讨厌。不过,这一次失败可能是致命的,我们会失去战斗的主动权。”

“盟主他们需要一场败仗,清醒一下。清醒的头脑比战斗主动权更重要。俗语说,a fall in pit, a gain in wit。失败能给他们经验。”

“可是对某些人而言,经验只是人生错误的分门归类,其实毫无价值。司令官,以后的部署,你会怎么安排呢?反正斯特汀提督已经完蛋了。”

“其实,斯特汀提督的军事学术水平是全国最好的……”

“学术水平?他是带着几个舰队去真刀真枪地拼命,而不是参加军事理论辩论赛。就算斯特汀提督是个好军人,那么希德斯哈姆这个头脑发热的畜牲呢?他会听斯特汀提督的调度吗?我看到希德斯哈姆更自以为是的样子,就为斯特汀提督担心。他陷于两头作战的困境,一边是罗严克拉姆侯爵这个军事天才,另一边是血气旺盛而弱智低能的希德斯哈姆,连他自己,也会被纯理论欺骗,时常不切实际……”

果然蔑视是双方的。表哥对法伦海特中将的蔑视,现在中将已经连本带利还给表哥了。

“法伦海特中将, 你后悔加入利普休达特盟约吗?”老人的说话方式似乎很沉重。

法伦海特中将沉默了,好久,才说:“我们该去吃饭了。”

我赶紧从门口逃开了。

晚饭时,法伦海特中将就坐在我身边,而兰斯贝尔克伯爵就坐在我对面。我当然不可能在表演中午的恐怖秀,我努力想记起中将教我的礼仪诀窍,不过,我还是感觉自己会 burping or slurping,我的手在颤抖,只听刀叉在盘子上清脆的一响。

中将果然是个上等人,饭前我们为出征的表哥和斯特汀祈祷胜利,我故意装无知,问些愚蠢而诚恳的问题,想诱使中将发表那些大逆不道的想法。但是中将说了几句乐观的套话,敷衍过去。倒是菲尔格尔男爵趁机慷慨激昂地痛骂罗严克拉姆侯爵,叫嚷必胜信心,等他叫累了,兰斯贝尔克伯爵也朗诵了一首献给出征勇者的诗歌。

好美的声音,好美的诗句,如果上帝有一双艺术的耳朵,一颗艺术的心灵,他一定会让我们的勇士们大获全胜,让内战早日结束。

他就坐在我的对面,我们却不能自由说话,唉。他哪里知道我有千言万语向他倾诉?

晚饭后,是舞会。这是我最害怕的项目……我不会跳舞。我这方面才能的缺乏,让母亲心焦不已,但是她最终也明白了 “献丑不如藏拙” 的道理:与其硬逼我学会跳舞,然后我以僵硬死板的舞姿成为社交界的笑柄,还不如教我几套礼貌言辞拒绝别人的邀舞比较有效率。

中将大约知道这一层,没有请我跳舞,自己也被人拉去跳舞了。那是个很轻浮的女人,也算美女吧!

我听到她说什么“扭了脚的蓝袜子”!

蓝袜子? 女学究,有才无貌的女人,是在说我吗?

我很清楚地听到,她在说:“除了才华,她就是个蓝袜子。”

她笑得几乎可以用嚣张来形容,长时间保持那么吃力的笑容,连我也同情她了。

整个世界都沉浸在玫瑰色的欢笑中,而我只能装作被天花板的灯光变幻吸引,或者假装沉浸在吵闹的音乐中间,让别人相信我根本没意识,所以也根本不在乎自己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虽然,冷静地想了,其实几乎没有人意识到我的存在,更别说有人想让我快乐,或者想从我的痛苦中提取快乐。

虽然没有观众,我还是在做戏,掩饰自己。

走廊上有一个身影,和我一样被灯光,音乐,欢笑遗忘的人——兰斯贝尔克伯爵。

我走向他,他微笑相迎。

“生日快乐。你不去跳舞?”

“我不会。”

妈妈教我的借口是脚扭了。可我自然地说了实话。

“我也不会,怎么学也不会。”

“我也一样。”

“郎奇小姐,不过我一直相信我能学好跳舞,大概是因为人 比较容易相信自己想相信的。我们一起练习吧!”

他挽起我的手,在走廊外,灯光和目光的盲点,跳起舞来。

他真的跳得很难看。我知道,也许比我好一点。

跳了一支曲子。我们幽默感终于耗尽,而羞耻心抬头了,疲劳也来了。我们停了下来。

“你跳得实在太糟了!”

“你也是。”

我们哈哈大笑——大厅里,主持人用兴奋的语调宣布:我们的军队又赢得一次重要的大胜利。接着又是军歌,国歌。

我才一点也不在乎呢,只要可以这样看着伯爵,这样的接近。我才不在乎利普休达特盟约或者罗严克拉姆侯爵是今天灭亡,还是明天灭亡呢!即使整个宇宙都化为灰烬,我也可以靠着回忆伯爵的笑容活下去。他的笑容,可以融解最冰冷的噩梦,梦中梦外的我都可以取暖。

“我们真的会胜利吗?”伯爵像不相信主持人乐观的预言:今年以内可以结束战事。

看到我一脸不理解的样子,他笑了笑:“我又开始讨人厌了,明明我们是胜利了,我还……”

我当然为他辩解:“战事的确是顺利得超过最乐观的估计,你的反应很正常。甚至我还听过有人预言:这一次行动肯定会失败。”

“为什么?”

“他胡说罢了。”我真的想看看法伦海特中将听到这个消息,是怎么样的表情。不过,那么有教养的男人,当然会面不改色,最多挤出个勉强的笑容,以示与民同乐,然后让大家夸他深沉。

“为什么?”

“听人说,我们不够团结。现在大家看到罗严克拉姆侯爵气数将尽,又是新一轮的权力分配了。因为今天的盟友,明天就是竞争对手,所以有些人已经开始彼此算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可其实罗严克拉姆侯爵还好端端的,随时有反戈一击的实力。——这些话是那个人在胡说,我也不相信。”

“这些话是法伦海特中将说的吧。你在他心中是一个很特别的存在,超过女朋友,而是一个绝对信任和倾诉的朋友。我一直觉得你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子。虽然我们是第一次见面,我没有资格对你下什么结论……”

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啊,如果梦中相见也算的话。

对于伯爵的误解,我也不能去澄清,难道我向他忏悔自己偷听他人说话的恶行吗?

“法伦海特中将有没有向你说过他加入利普休达特盟约的理由吗?”

“没有。”也许有,我听过但是我忘了。我说谎了,目的是让伯爵知道,我对法伦海特中将的绝对信任和倾诉并不领情。

女人天生是虚荣的动物。女人总希望自己最爱的男人觉得自己受到许多人的爱慕,而自己对这些爱慕毫不在乎。即使这只是一个误会,一个错觉,她也愿这个误会和错觉维持下去。

我编造了一些理由:“好像他说了许多原因,但是最重要的,以我的理解,是因为他自己出身于贵族家庭。血统决定了立场。伯爵,你呢?”

伯爵说:‚的确是血统决定了立场,如果这场战争被定义为黄金树贵族们和罗严克拉姆侯爵的斗争。但是我也有自己的意愿。我不喜欢罗严克拉姆侯爵。这并不是说我和他有什么私怨,或者我看不起他的人格和能力。我知道他是一个天才,我甚至曾经非常非常地崇拜他!”

我不太理解那个罗严克拉姆侯爵,前些年听说,他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年轻人,许多女孩子争着想嫁给他。现在是大家共同的头号敌人了,每一天承受这里人人饭前祈祷时的诅咒。为什么伯爵会非常非常地崇拜他?

“罗严克拉姆侯爵是神的艺术品,神毫不吝惜地把天才,美貌,美德,勇气,年轻,运气都赋予了他。他是一个神一样的人物,但是他总是和士兵一起站在最危险的最前线。他每一次挥霍指挥天才,创造战场奇迹,我都为他献上赞美诗篇,我认为他必定改变这个世界,拯救堕落的沉闷的旧王朝。可是,有一天,我突然发现,他不是神赐给我们的救世主,不是他为了拯救宇宙而诞生,而是宇宙是作为他的舞台而存在的。我们这些人不是等待被他拯救,而是为了见证他的伟大而存在,以各自的悲剧感受罗严克拉姆侯爵的伟大,同时也见证历史女神的残忍。罗严克拉姆侯爵的存在,每一秒都在吞噬无数人的生命,吸取大量的鲜血。不错,他是站在最前线,不过,站在最前线不是种洗礼,不能为他赎罪——对于千千万万为他而死掉的人,他应该感到愧疚,不可以他往最前线一站,愧疚就被平衡了,抵消了。绝对不可以!这个男人以无数血染红了军阶,权位,只要他存在,必定存在战争,大规模的战争。我们一定要拦阻他。如果打倒他,那么和平就来临了。我们和同盟签订和约,彼此休养生息。而如果我们失败,罗严克拉姆侯爵一定会去征服整个宇宙。到时候,战争无休无止,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我不太理解伯爵的感受,只是感觉他说了许多莫名其妙的傻话。不过,我懂得伯爵对罗严克拉姆侯爵的羡慕:伯爵被人称作生活在幻想里面,现实里毫无用处。而罗严克拉姆侯爵在现实中,取得了伯爵能想象到所有华丽的胜利和不朽的业绩。

“许多人因为罗严克拉姆侯爵死掉了,如果罗严克拉姆侯爵继续走下去,更多的人会因为罗严克拉姆侯爵而死掉。他是战神,是死神,和神一样,他是自私的,好战的……”

伯爵用自己诗人的想象力把罗严克拉姆侯爵扩大了许多倍。我才不相信现实存在着这样的一个神袛,因为这种完美的“神的艺术品”也只能够存在诗人的想象里面。

用自己的想象力和这么伟大的神袛作战,大概对于伯爵而言事实上也是非常快乐的吧!

伯爵滔滔不绝的向我倾倒口水,可都是与我无关,也与他无关的话题。我宁可听他讲诗歌,美学,种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也不愿意他讲罗严克拉姆侯爵,这个现实的存在。我不认识这个人,但我绝不认同伯爵的观点。这个人,只比我大两岁,不可能超越了人的极限,伟大得超脱现实,化身大力天使或者恶魔,为世人宣告新纪元的来临,和旧时代的审判。

送走了所有客人,我开始拆礼物。伯爵送了一个可爱精致但是似乎廉价的音乐盒。让我泄气。突然觉得“礼轻情义重”是很奢侈的感情。

中将送了一双名牌皮鞋,一套名牌衣服。我不喜欢,这种风格,刚好可以算军服的情侣装。还有一张信用卡,大概有许多钱吧。好像听说过,这个人很懂得聚敛,生财颇有道。

妈妈问:“你今天怎么没有和中将在一起?”

“他太忙了,被别的女人拉走了。”

“你不会傻到连自己男朋友也保不住吧?”

我不满地说:“妈妈,他不是我的男朋友,不要把他硬塞给我。妈妈,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你硬给我糖果,玩具,书本,即使我不喜欢,也会千恩万谢地接受。但是男朋友不一样,我不喜欢中将。”

妈妈很好笑的看着我:“没自信吗?我把这里最优秀的男人,放在银托盘里,进献到你面前,你居然看不上眼。如果你有一点脑子,就该高高兴兴地和他结婚。若非我的安排,他这样的男人,你想也不要想。这是应了一句老话:莫将容易得,便作等闲看。人都很贱的,得到了的就一钱不值;得不到的就当宝贝。”

我沉默着。以获取的难易度衡量事物的价值,认为价值和获取的难度成正比,当然是绝对荒谬。这个道理我懂。

妈妈问:“中将有哪些地方,让你不满呢?”

我绝不相信,高高在上牢牢的天,会在我的年代塌下来,根深蒂固了五百年的黄金树王朝,理论上当然有始有终,但是我不相信自己荣幸或者悲惨到亲眼见证它的覆灭。

人类都是短期动物。

宇宙的瞬间也许就是你的永恒。你不可能在自己短短不满百年的人生旅途中奢望人类的成熟。

伯爵说的都是什么傻话啊!

他忘了自己是在和别人谈话,讲的话是给别人听,而不是自言自语,一点也不为别人着想。

我很不容易的找到一点:“他对我家人缺乏必要的尊敬,他说,表哥这次出征必定阵亡。”

我忍不住都说了。

妈妈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他亲口对你说的?”

“没有,我偶然听到的。他对一个白发老爷爷说的。”

妈妈缓了口气,说:“那是梅尔卡兹一级上将。小姐,既然中将说你表哥要死,那么现在你就可以为他戴孝,为他念圣经超度灵魂上天堂了。说不定,你表哥已经战死了,消息还没传到这里,我们还不知道。”

“妈妈——”我知道,表哥和妈妈面和心不和。表面上亲亲热热,内心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当年姑妈极力反对妈妈嫁给她孱弱的弟弟。爸爸去世后,两家发生了更多的不快。

“对了,你表哥说过,你对兰斯贝尔克伯爵有点异乎寻常的兴趣。 我以为是说笑。今天看来,你和伯爵真的很投缘。”

这个长舌表哥,我也想诅咒他了,让他如中将预言的死法死掉。

“妈妈,我和伯爵没有什么——”

“小姐,听着,你们最好有点什么。”妈妈打断我的话,‚如果你不喜欢中将,不要他,而喜欢伯爵,也一样。施展你的魅力,争取到一纸婚约。如果你攀上了伯爵家的高门第,我真的会为你自豪,为你高兴。你喜欢伯爵,我一点也不担心,他是个正人君子,他不会骗了你,再抛弃你。如果你喜欢的是罗严克拉姆侯爵手下某个漂亮军官,我会做恶梦的。那家伙是天下所有母亲的噩梦。”

她看着我,继续说:“但是,如果你只是喜欢他,陪他做梦,陪他浪费你的青春,最终除了写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诗歌情书,什么也没得到。我饶不了你。——听着,喜欢一个人,要想办法让他娶你。在爱情方面,伯爵是个小学生,这实在是太简单了。”

我一点也不懂母亲的意思。

妈妈又说:“不过,我希望自己的女儿幸福,嫁给伯爵你是不会幸福的。但是,如果女人自己选错了丈夫,这种不幸婚姻往往牢不可破,因为女人必须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

我仍旧一脸迷惑不解。不过,母亲居然一点也没有反对我爱伯爵,而且她还主动要帮忙,问我哪里可以帮上忙,有什么可以为我准备,搞得我羞得要命。

我大叫:“我根本和伯爵一点事情也没有,你们在瞎猜些什么?”

事后想想,我突然觉得,妈妈根本就是在捉弄我。

我本来心里面有几个接近伯爵的计划,经妈妈一讲,既然被妈妈看穿了,也就懒得去尝试了。如果那时,妈妈极力反对我爱伯爵,我会为爱伯爵而自豪,但是妈妈居然慷慨地表示支持,这简直是践踏我对伯爵的爱慕。也许,她根本是以虚伪的热心来剥夺我偷偷爱伯爵的乐趣。

DAY 7

今天,母亲对昨天关于伯爵的谈话,好像都忘了。没有再提起要帮助我追求伯爵了。我觉得这是求之不得。真的很好。

她叮嘱我对法伦海特中将要好一点。当然,他才是她心目中乘龙快婿的人选啊。

有时候,我也理解母亲的选择。不过,理解不等于可以接受。

DAY 8

(1)

上午收到伯爵的道歉信,为那晚只顾自己讲得开心,而不顾及女士的感受的言论和行为道歉。但寥寥几句道歉的话完了之后,又开始滔滔不绝的阐述他乏味的政治观点。我看了几句就看不下去。把信收起来,等我穷极无聊时再拿出来品味。

今天我与法伦海特中将约会。

约会当然是晚上的事情,现在才中午。不过,有约会,也就有个一个出去乱逛的借口了。借口当然骗不过母亲,不过借口给了我向母亲提出合理要求的勇气,母亲也懒得戳穿我,默许我出门了。

现在一点钟了。我要出门了,对了,带日记本出去。无聊时可以写写。

(2)

现在我在公车上。

我坐在最低档的公车上颠荡(我以前从没坐过,都是司机接送),在纯粹的陌生人之间。

陌生的景色最美丽,因为你不必掩饰你窥视的目光;陌生人最友善,因为他们各忙各的,不会注意你如何如何。

我肆无忌惮地细细品味每一道风景,每一个人。

车内有些衣衫褴褛的人们在谈论劳累死去的饿死的民工,还有战死的军人。路旁是许多工人们在劳作。

我知道,内战期间,许多企业工厂破产或者停工。失业的人们必须另谋出路。有些被强迫或走投无路进入军队,有些背井离乡,那些太老太弱的,只有饿死。

几乎取代奥丁城成为首都的秃鹰之城吸收了大量的外来人员。车上有些人就是流浪到这里,生活没有着落,可他们还有希望,我听到他们在说:“明天会好一点的。”

希望,真的是个恶魔。

这些人在车中颠簸着,还有许多人在车外同样的颠簸着。

从小到大,我看到的都是高贵而漂亮的人们,他们似乎都无忧无虑,整日的狩猎,整夜的舞会。从没有人让我看到生活的阴暗面。

直到现在,生活对于我而言,闭合为一个完满的圆圈。可以写写文章,做做诗文,涂鸦生存的证据;也会因怀念梦想中的爱人而伤心流泪,也算为平淡狭隘的生活增添波澜。

而也许我下半辈子都要对着中将英俊而沉稳的笑容,听着他标准而舒缓的声音,闻着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清新香水气味,在灯火明亮的房间里,谈论一些言不由衷的话题;他为我遮住这个世界的真相:许多人在受苦,为生活逼迫,为生活奔波。

泪水,汗臭,尘土,乡音,忧愁,焦虑,呐喊,还有希望,这才是真实的世界,真实的人类。

他们恨我们这些贵族们,而我们比他们斥骂的更可恨,更可悲。这个世界,有些人一无所有,有些人得到太多。一无所有的人的确可怜,而得到太多,不也是一种负担吗?

在这个不快乐的世界面前,闭上眼睛吧!

倾听公车里音乐吧!

广播里播着音乐,是比我年纪还要大的经典歌曲,似曾相识的优美旋律。

接着,是广播剧,也是经典,已经播了十多年了。

在我读圣少女公学的时候,就看了漫画书,男女主角相恋了。

可到了现在,作者还让他们停留在 kiss 的阶段。

唉,连我都已经长大成人,快结婚了,故事里的男女主角仍旧年轻,仍旧可以傻乎乎的谈情说爱。

这就是艺术的魅力吧!它超越了时间,空间,用华美的文字包装人类的奢望。

哇!车到了终点站了,我该去哪里呢?现在才两点多。

(3)

我现在在公园里,走在长椅上写日记。

今天真的比较倒霉啊!

好像受了诅咒一样,每次穿高跟鞋,都注定要步行很多路。

今天也一样。穿着中将送的漂亮鞋子,走了 3 个街区多,真是自虐啊。

妈妈说,中将送的衣服最好穿着,这样表示你对他的尊重。好荒谬!

幸好他送的是外衣,如果送内衣,难道要我露出来让他看到吗?

似乎温暖阳光,公园空气,让我想睡觉,使我思维迟钝,写了半天,也写不出什么东西来。

时间不早了,现在去约好的咖啡吧肯定迟到了。就让中将等等,男人等女人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到咖啡馆,中将居然还没有来。乘机再写一点吧。

我比约会的时间已经晚了 20 分钟了。这个慢吞吞的中将在战场上非贻误战机战败身亡不可。

男人等女人是天经地义,而女人等男人呢?在小说里面,这可是煽情的绝佳材料。

澳西斯小姐的《布塔的故事》里面,女主角苦苦等待心爱的骑士(也是个慢吞吞的家伙,莫非水蓝色眼睛的男人都是不守时的坏蛋?)他们约会在教堂里面,骑士迟迟不来。女主角让教堂的钟停留在约定的那个时间。第二天早上,骑士才来,她让他听教堂的钟声,对他说:“在我的世界里,你永远不会迟到!”

看到那一章的时候,我真的很感动。现在也效仿一下吧。

当然,这种煽情行径,在三千年前的中世纪还算新鲜,到了银河时代,早就老掉牙了。用于表示真爱当然太做作,简直是亵渎。不过,我和中将之间,也不存在什么名叫‚真爱‛的物体,所以我效仿女主角,算学以致用,搞恶作剧。

我拨停了手表,还叫伙计把时钟停留在 6 点。想想如果是在家族领地星球,我还可以通知气象局无限期延长 6 点。(银河时代,星球昼夜变化都是由人造照明控制,以达到一日 24 小时的地球时间,以维持人类正常的生物钟。)至于,中将会有什么借口解释自己的迟到呢?

三流小说里面迟到的男主角的借口都是“手表不准时”。多么可笑!银河时代哪会有这种启蒙时期的浪漫事故,技术昌明到今天,钟表若动不动就出故障,老板早就破产上吊了!

(4)

中将比预定时间迟了不多不少的 40 分钟,是我的两倍。现在他避开我,去接公务的电话了。

这个人也没有预计的讨厌;似乎女孩子中间也有人羡慕我有这样的男朋友。刚才他还说要陪我去买东西给表嫂即将出生的孩子。

他还说:“新生儿的诞生,会给我们大家带来好运。盟主也准备等孩子出世,去慰问母子。”

我也说些“啊啊嗯嗯”的回应。我心里突然想:我和他将来会不会有小孩呢——真的不可以想象啊!结婚,还有生子!

尽管我现在很想和伯爵结婚,可是我的想象力也只能把我送到结婚教堂里面,我说我愿意的那一幕为止。

我也不怀好意的注意中将看到咖啡厅停止在 6:00 的大钟的表情,他脸上掠过一种让人心底发寒的阴沉,虽然马上恢复温和的笑容,但我也没敢说什么恶作剧的话,他也没提问为什么钟表停了,我也若无其事,接受他关于迟到的道歉。

中将的声音非常柔和,配着咖啡馆背景音乐,让我思睡。说到我读书时代,有一门古代语言,中将也学过,随口念了几句谚语,似乎非常标准,绝对好听,真的非常非常好听。唉,他要是我当年的古代语言老师,我的成绩也不会那么差了。

中将回来了。不过,他的脸色……

DAY 9

昨天,中将接电话回来,对我说:“我方战败了。已经确定,你表哥牺牲了。”

天就要塌下来了,在我最毫无准备的时候。

这个男子在报告一件他预言过的事情,可是我相信他眼中的悲伤不是假装的。那是一种兔死狐悲的感伤。其实他宁可自己的预言是错误的。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扑到他胸口哭泣。很自然而然的。

耳朵边是他的声音,像来自了另一个世界:“你表哥的死讯,由我来告诉你;如果我战死了,又是谁来告诉你呢?又是怎样的场景?”

我哭得更伤心了:“为什么要战争呢?为什么要死人呢?”

“很久以前,一个哲人说过,剑一旦出鞘,不染满鲜血是不能收回的; 瓦尔哈拉的大门一旦洞开,不迎接勇者的灵魂是不会关闭的。现在,只是一个开始。”

他悠扬而柔和的声音,从我耳边掠过,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但却像毫无意义。

我只是沉溺在自己的疑问里,反复追问:“为什么神要如此残忍,夺走表哥的生命?为什么战争如此残酷?”

中将看着我,以我从没看过的表情,说:“战争是神袛们残忍的游戏。不过,我们必须庆幸战争如此残酷,不然我们会更加好战。”

DAY 10

为新生儿准备的喜宴,已经变成了祭奠死者的灵堂。而新生儿的哭声是为了死去的父亲吗?

只有母亲还是笑着哄孩子,还有哄毫不知情的表嫂。

表哥已经化作宇宙的尘埃,但他毕竟留下了他生命的延续——他的儿子,也算完成了对神袛和祖宗的传宗接代的使命。

DAY 11

悲哀是种净化。所有的蔑视,偏见,还有仇恨,都被涤荡。母亲和中将对表哥心底对表哥一向不以为然,现在,在表哥的葬礼上,脸上都是真实的悲伤。母亲一脸空洞的表情让我伤心。

伯爵发表了悼词,我只记得一句:“他的失败比胜利更加伟大。”

是否这是表哥最好的结局了?我突然想起中将的话:“很久以前,一个哲人说过,剑一旦出鞘,不染满鲜血是不能收回的;瓦尔哈拉的大门一旦洞开,不迎接勇者的灵魂是不会关闭的。现在,只是一个开始。”

莫非“诸神的末日”来临了?

先死的人起码得到了荣誉,起码还有活着的人的悲痛,起码死亡让他们幸免最不愿见到的一幕——我们贵族们的末日。

而我们呢?怎样的前途在等待我们?我们会毫无遗漏的品尝末日的光辉和被毁灭的痛苦?

DAY 12

今天去看表嫂,她还在问:为新生儿举行的庆祝party,什么时候举行,如何安排,自己会不会面如菜色,没脸见宾朋?而表哥什么会凯旋回来?

我真想告诉她真相!

小说里面,爱人之间不是会有心灵感应吗?爱人的心是最敏感的吗?为什么表嫂无法察觉气氛的怪异吗?仍旧傻傻的想像表哥看到儿子时的快乐。

人是很难相信自己不愿接受的事的,更不会去想像。

DAY 13

今天,法伦海特中将,还有他的副官和部下在我家中吃饭。

说句实话,我也希望中将能经常来。

在表哥逝世以后,家里房间空荡荡的,除了来吊唁的,没有什么宾客。中将他们一来,房间充满了男子的气息。

他们在餐桌上有说有笑。

“战事怎么样了?”我问。

“你一个女孩子何必关心打打杀杀的事情呢?”中将好像不愿意谈论这个话题。

妈妈说:“我们家族已经遭受了最坏的打击,失却了最重要的男性成员。难道我们还没有资格关心一下战争吗?请你说给爱维塔听吧!”

中将说:“我不想说,是因为话题一展开,就会讲到了女士们无比厌倦也忘了停下来。”

妈妈说:“我听人说,战事不乐观?”

“不是不乐观,而是比最坏的打算还要糟糕。斯特汀教授受了重伤,被俘虏了。奥夫雷沙背叛了我们,居然回来行刺盟主——第一个回合的战役,可以说是一败涂地。不过,现在只是一个开始,还有下文。”

妈妈眼中射出锐利的光:“奥夫雷沙果然不是个好东西!这个野蛮人!”可是歇了一下后,她又说:“可这是真的吗?奥夫雷沙虽然外表野蛮,但并不愚蠢,也不像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他投靠罗严克拉姆,我相信,贪生怕死是人的本性。但是他会回来暗杀盟主,我不相信。就算他的智力低劣到这种程度,他战士的尊严也不允许他这么做。作为一个暗杀者辞世,无论成败,绝对不是他的选择。”

我暗自不以为然。奥夫雷沙如何英勇善战,还不都是宣传出来的?国家之喉舌的各级媒体进行所谓有利于国家民众感情的夸张,提拔典型,于是制造了奥夫雷沙这种超级战士。

中将说:“谁都不会去选择作一个失败的暗杀者,但是如果没有选择呢?暗杀盟主不是奥夫雷沙的选择,而是罗严克拉姆的条件,不,命令。”

“那你就侮辱了黄毛小子了,他不会这么做的,他武者的矜持绝对不允许自己希求这种不光彩的胜利。”

“妈妈!”我忍不住叫起来!都是上次兰斯伯爵来吃饭,滔滔不绝吹捧罗严克拉姆的高贵品格惹的祸。那一次,妈妈在伯爵走来,和餐桌上其余人达成共识——绝对不再邀请伯爵晚餐。可现在她俨然是伯爵的好学生。

“妈妈,政治家里面光明磊落的人都已经绝种了。耍阴谋诡计是政治家们的必修课。政治家的争斗是以国家前途,民众命运为筹码的较量。他们最好用最有效率的手段达到自己的目的,不管是阳谋还是阴谋?如果除了政治利益,他们还贪图清名高节,良心的安宁,并为此浪费人力物力,那么就更加祸国殃民了。”

妈妈笑了笑:“书斋里的名论——目的证明手段的正确,这个似乎是中世纪末期某人的高论啊。我女儿根本就是降生在银河时代的中世纪人。这一次,书呆子换了种文雅的说法——降生在银河时代的中世纪人。

她又说:“女儿,我没有说金丝猴是光明磊落的人。完全相反,他是一个恶毒的人,他很我们。他恨我们入骨。他不仅要夺走我们的地位,财产,生命,还有许多。还有我们比生命珍惜的荣誉和骄傲,还有我们的自信。他要从我们身上享受重重的胜利,他绝对不会耍阴谋诡计让他自己的胜利草草结束的。他会让我们很悲惨,毫无尊严,被人不齿的活着或死去,象今天的奥夫雷沙一样。奥夫雷沙来我家作过客,我知道他很恨金丝猴。我觉得,奥夫雷沙不可能背叛我们。”

中将在沉思:“可是事实摆在眼前。”

母亲苦笑着:“如果连最憎恨黄毛小子的奥夫雷沙也叛变了,对我们的事业最坚决最忠诚的奥夫雷沙也叛变了的话。我们其余人的忠诚心岂不可笑?我宁可相信奥夫雷沙没有叛变。不然,我怎么说服自己对我们的事业坚持到底呢?”

中将悠悠的说:“如果杀害了最忠诚的战士,我们的事业又值得我们忠诚到底吗?”

饭后,母亲让我送中将离去。

我们走在林荫大道上,他的部下都很乖巧地快步离去。

似乎没有什么话题。

有种尴尬的沉默他说:“你母亲,她看事物的眼光很准。”

当然,母亲是上流社会最贤良端庄的女士,她有今天的财富,地位和名誉,都归功她清醒的头脑。

“你也认为奥弗雷沙没有叛变我们?中将。”

“不。谁也不能保证,在黄金狮子的光芒照耀下,是否还能够坚持自己?处在生死抉择之间,是否还能够头脑清醒,不会做出愚蠢的决定。”

我笑了:“你这样不就是说如果你处在奥弗雷沙的境地会投降罗?”

“可以这么说。”

“如果我处在奥弗雷沙一级上将的境地,我——”

“你会怎么选择呢?”

我调皮的笑笑:“早就吓晕过去了。这么看来,投降也需要一点勇气啊!”

“奥弗雷沙一级上将是个固执的人,他的确很憎恨罗严克拉姆,说句实话,我也不太相信他投降了罗严克拉姆。奥弗雷沙恨罗严克拉姆,不仅是公愤,黄金树贵族都仇恨罗严克拉姆,效忠先王;也不是私怨;而是一种绝望的妒忌。奥弗雷沙用几十年的时间,一身的伤疤病痛,野蛮人的恶名,换来的地位和名誉,罗严克拉姆很容易就得到了,依然年轻,健康,高贵和美貌。罗严克拉姆宣告了奥弗雷沙的时代的结束。”

我有点泄气:“说到底,你在说奥弗雷沙在‘绝望的妒忌’人家有个漂亮的姐姐。”

中将摇摇头:“不仅仅是漂亮姐姐那么简单。你没有接触过罗严克拉姆本人,不了解。我和罗严克拉姆共同战斗过的,我知道他的能力。”

我笑了:“原来,怀着绝望的妒忌的人,是你啊。”

中将玩笑般大言不惭地承认了:“可以这么说啊!我千辛万苦挣扎才得到的东西,有些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我像罗严克拉姆当上元帅那一年,军校毕业不久,混到了一口饭吃,整天浑浑噩噩的过日子。我现在是中将,罗严克拉姆如果活到 30 岁,不知道是怎么样呢?”

“为什么拿他来比呢?他的起点是你望也望不到的终点啊,人家是从美丽姐姐的裙子边开始的。”

“你,你,不了解啊!他的起点的确是我望也望不到的终点,但是并不全因为他姐姐。不说这个了,说说你吧!”

不要啊,这可不是个有趣的话题。

“难道你就没有自己得也得不到的东西,别人很容易就得到了吗?那种滋味你没有经历过吗?”

“没有。”我是个没有什么欲望的人。“但是有些人辛辛苦苦得不到的东西,我却很容易就得到了。”

中将很好奇:“什么?”

“就是你啊。”不过我不敢说出口,“就是对生活的满足。”

“对生活的满足?我羡慕你,有母亲供你上学,帮你安排婚姻,她甚至还可以帮你将来带孩子,你就像一个小孩子,永远天真快乐。”

这些话是妈妈以前说过兰斯伯爵,说他看起来比实际年纪年轻,是因为他的家里帮他安排好了一切,他自己的任务就是享受生活,作自己爱作的事情。

感觉只要缩进自己的世界,不去关心现实,不去关心战争。躲在自己的世界里面,那里没有战争,也没有死亡和叛变。等战争结束了,今天刻意回避的现实就变成古代近代战争般的谈资,再去研究再去关注不迟。

战争总会结束的,可世界还是一样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