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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奈德哈特·缪拉元帅站在皇家医院的走廊中间，透过窗外向外看，刚才还晴朗的天气现在竟然变得极为压抑。
缪拉吸了口气，对跟着的侍从兵吩咐道：“这天气像是要下大雨，米达麦亚少将今天说不定被困在宇宙港了。总之，要跟他随时保持联系。对了，御驾已经抵达海尼森了？”
侍从兵恭谨地回答：“是的，元帅阁下。”
缪拉点点头，不再说话。侍从兵安静地站在他身后，年轻的脸上带着风雨欲来的不安，但他竭力保持镇静。他们带着沉重的心情倾听着狂风吹过医院大楼外的白杨枝叶，带着风暴的声音和力量。
渥佛根·米达麦亚元帅几个月前因为心血管疾病而入院治疗。住院的这阵子他的健康状况没有改善，反而在前天陷入了深度昏迷。医生们诊断说是大脑栓塞，恐怕脑死亡也就是最近两天的事了。
这种消息对曾经并肩作战的狮泉七元帅而言是个噩耗。前几年曾经的宪兵总监克斯拉元帅因癌症去世，后来瓦列元帅也因为心脏旧疾离开了。他们这一代人正在逐步离开，年轻的人们逐步替代了他们曾经的位置。这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情，但是对他们这些经历过一切的人而言，这一天的到来有惋惜更有伤感。
米达麦亚元帅是帝国军的至宝，后来的帝国国务尚书。他以百战百胜的战功名垂青史，与此同时，他温和的为人让宇宙另外一端的敌人都万分敬佩。
缪拉回身盯着走廊尽头紧闭的病房大门，心中思绪万千。
在他七十多年的人生中，米达麦亚的征战的脚步从未停歇；他永远用自信而坚定的态度去迎接任何挑战。如今，疲惫的他终于可以休息了。
“元帅阁下，毕典菲尔特元帅到了。”
随着侍从兵的通报声，一个高大的橘发身影从走廊那端走了过来。虽然上了年纪，毕典菲尔特的步伐依旧稳健。他快速走到缪拉身边，行走间带起的气流拂到了他的脸上，带着微微的湿意。
“眼睛都熬红了。你休息一会儿我来看着吧。”毕典菲尔特看着缪拉红肿的眼睛，伸手抚了上去，带着担心地说。
“外面下雨了？”缪拉想着侍从兵们还在身边，有点不自然地转了转头岔开话题。他在心里叹气，这几十年都这么过来了。
这么漫长的一生，到老了有多少难忘的回忆。
“嗯，下起来了。不过我刚得到消息，菲利那孩子已经平安到达宇宙港，现在也快到医院了。你别担心太多。我先给你买杯咖啡去，你至少坐下休息一会儿。”毕典菲尔特把他按在病房门口的椅子上，自己掏出两张帝国马克纸币去一楼咖啡厅买了咖啡。
他端着两杯不加糖的黑咖啡出来的时候，视线里出现了一个穿着帝国黑色军服的人。他被侍从兵领着急匆匆地穿过走廊，在电梯间正好撞见了毕典菲尔特。
“毕典菲尔特叔叔。”黑色军服的菲利克斯对毕典菲尔特点头致意，深蓝色的眼睛带着一丝久别重逢的欣喜，虽然那很快就被伤感淹没。他已经过了四十岁，容貌就像艺术家手下的雕刻一样鲜明，带着成熟的沉稳气度。
“一切顺利吗？”毕典菲尔特想拍拍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的肩膀，可是因为手里端着两杯咖啡腾不出手只能作罢。
“嗯。我接到消息就交接了工作，万幸还赶得及。”
“见到陛下了？”
“没有。我出发的时候陛下还没到海尼森。”菲利克斯摇摇头，垂下眼帘。
两人乘着升降梯到了三楼病房门口，缪拉迎了上来。当着侍从兵的面，菲利克斯本来想对还身担公职的缪拉元帅致意军礼，但是缪拉率先拥抱了他。“好久不见，菲利。”
菲利克斯已经很久没有踏上费沙星球的土地了。所以，缪拉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三十岁出头的时候。十几年过去，他的轮廓更加深沉了，细看之下原本鸦羽一般的鬓角也长出了几丝白发。唯独他的一双眼睛，缪拉曾经见过伤心绝望的样子，或者因为欣喜而盈满笑意的情景。如今，他们像一潭深湖水，几道浅浅的涟漪再也不能撼动它的平静。
缪拉看着他从婴儿长大，成为如今的银河帝国驻海尼森高级武官。此时此刻，作为长辈的缪拉觉得自己既疲惫又欣慰。他想，病床上的米达麦亚也会赞同他的感受。年轻一辈渐渐成长，他们也终将谢幕。
“医生说病情不乐观，我们只能尽力拖到现在等你回来。”缪拉对菲利克斯说，不意外地看到对方的神情划过一点痛苦，这让他揪起了心。
三人去病房里探视米达麦亚。缪拉和毕典菲尔特默默不出声地看着这对十几年没有见面的父子。菲利克斯的身形和脸庞与罗严塔尔非常相似，这个场景就像是年轻的罗严塔尔穿越时空来见了挚友最后一面。几十年的时光并没有减损他的风采，而曾经的挚友却垂垂老矣，英雄迟暮。
窗外风雨声交加，打在窗户上发出不小的响声。年迈的疾风之狼紧闭着眼睛毫无知觉地躺在病床上，他已经没办法起身迎接这个离家很久的游子回家了。菲利克斯把手中的花束散开，抽出其中的几支淡紫色的薄荷花放在父亲枕边。“我回来了，父亲。”他把头靠在父亲的身边，好像一瞬间又回到了童年的时光，每天都盼望着父亲不用加班按时回家，然后在大门口奖励他一个响亮的亲吻。
也许，不久之后，这些事情真的就只能永远成为回忆了。
……
毕典菲尔特陪着缪拉在门口的长椅上坐了一会儿就开始坐立不安，深知他脾气的缪拉只好建议他去军务省看看有什么紧急公务没处理，如果有的话就带来医院。毕典菲尔特忙不迭地招来侍从兵风风火火地开车去了。
缪拉刚刚送走了毕典菲尔特回到三楼就看到菲利克斯在长椅上坐着。他把脸深深地埋进手里，看上去极为疲倦。
他深深叹气，他能明白这种悲伤。菲利克斯将要失去在世界上的最后一位亲人，在这之后，他在这世界上的羁绊就会更加减少一分。星海之大也不能弥补这种铺天盖地的寂寞。
在缪拉的印象里，菲利克斯对医院这个词应该是深恶痛绝的。二十年前，他的生母爱尔弗丽德·冯·克劳希女士去世在奥丁中心医院，虽然她没有对菲利克斯尽过一天做母亲的责任，但是菲利克斯仍然在她去世之前原谅了她并处理了她的后事。由于莱茵哈特皇帝在建国后并未过多追究太多旧帝国的贵族女子们，甚至还返还了一部分被没收的财产给她们，冯·克劳希女士的人生最后一段岁月过的相当宽裕。在她去世之后，她的遗物由菲利克斯继承。可令人遗憾的是菲利克斯并没有在她或者那些东西身上找到和这个世界更多的联系。
再一次痛彻心扉的失去是养母爱芳瑟琳的死亡。菲利克斯在医院里陪伴了母亲最后一程。对于菲利克斯来说，那才是他真正的亲人。爱芳慈爱无匹，心思细腻，是在银河系中最了解他的人之一。缪拉自己的生母早逝，所以有时候甚至暗暗羡慕菲利克斯有爱芳这样好的母亲照顾。亲人之爱是不可替代的，至少在菲利克斯的人生中，母亲的离开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离开了从小长大的家，走向了广阔的天地。这是件好事也是坏事，各种滋味只有个人才能明白。
他把手放在菲利克斯的肩膀上轻轻摩挲，良久，菲利克斯抬起头，蓝眼睛里蕴满了水汽。他克制着没让眼泪流出来。
缪拉怔一下。他忽然想到，上一次看到菲利克斯这样的神情也在这间医院里，在病房前的长椅上。
那是差不多十年前。菲利克斯陪同亚力克皇帝在没带卫队的情况下外出，结果就传来了皇帝遇刺的消息。在万分危急的情况下克斯拉带着宪兵队赶到，几名行刺的恐怖分子倒是全数落网，可是皇帝也因为失血过多性命垂危。
缪拉赶到医院的时候，看到菲利克斯浑身是血失魂落魄地坐在病房门口，曾经明亮的眼睛一片死寂。缪拉在他身边坐下，默默地看着他。他喜欢孩子，对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更是倾注了很多感情。因为和常人选择的人生不同，他永远也不会走上结婚生子的道路，而且无怨无悔。可如今，当着年轻一辈义无反顾地踏入了相同的轮回，他却没有办法劝慰他。他没有办法告诉年轻的孩子，他们将会面对多少艰难险阻，多少伤心绝望才能走到最后。
爱即痛苦。
很多年前的狮泉宫里，皇帝的二十岁生日成年礼宴会上皇帝和菲利克斯突然失踪。缪拉去寻找他们，之前问过侍者都说两人往花园方向去了。于是他穿过重重花木和长廊，终于发现了在紫色郁金香花田里亲吻得难舍难分的两个年轻人。朦胧的光芒洒在他们身上，美好的不可思议。
缪拉很久没有出声打断他们。他看到年轻的皇帝离开了对方的唇，带着笑意低声抱怨皇冠的重量。菲利克斯伸出手去帮皇帝整理绶带，神色专注而温柔。
缪拉本人并没有经历过这种少年时代恋情的青涩甜美，青年时代的几段暗恋都无疾而终。他和毕典菲尔特虽然是帝国军中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伴侣，可是他们是经历过无数分离才终于相守在一起，日子是平平淡淡的时候居多。不是没有想过年少时候开启一段难以忘怀的感情，只是心的归属从来都更像是奥丁大神的旨意，由不得自己选择。
如果所有人都能跟爱人相守就好了，他想着，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然后带着一贯温和的微笑看着两个年轻人沾上一点点蔷薇色的脸庞。
从那天起亚力克皇帝和菲利克斯再看见缪拉总有点不自在，可是缪拉一如既往的平和态度让两个人最终轻松下来。在两个年轻人中，菲利克斯一贯沉默，又被尴尬的身世困扰，所以缪拉对菲利克斯现在更关注一些。对于沉浸在爱情中的年轻人来说，所爱之人就是全部的世界。可是对于一个帝王来说，他的注意力被成了太多方面，这让他永远无法全心全意地只爱一个人。
命运到了交叉口，任何一个凡人的意志不能轻易改变什么。
行刺事件发生的第三天，一直把自己关在军务省工作的菲利克斯突然出现在医院里皇帝的病房门前，那时候正巧缪拉也来探视皇帝。在皇帝的病床前，他亲眼看着菲利克斯与他此生中最重要的人之一无声地告别。那是他的爱人，他的朋友，他的君主。他告诉过这个年轻人莱茵哈特皇帝和吉尔菲斯元帅的心碎往事，还有帝国双璧戎马倥偬的肝胆相照。可是，他们面对离别也是如此无能为力。
缪拉选择不打扰他们；他只是停留在门口，把单独相处的时刻留给两个年轻人。菲利克斯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皇帝毫无血色的脸上，唇边甚至带着一丝微笑。
“说实话，从十几岁以来现在这样的场景已经出现在我梦中好几次了。童年时候的你从来没老实过，每次爬树的时候我都提心吊胆地要命。那时候我觉得我可以保护你，只要你有危险我就会到你身边。我没有想到过，其实你的危险都是我带来的。如果没有我，你会轻松很多。”年轻人的声音平静，“我刚才去教堂对奥丁大神许了个愿。如果他不会带走你，我愿意用自己最宝贵的东西跟他交换，就算是性命也可以。如果你醒来，你会成为一个伟大的皇帝，不必挂念我。你将永远拥有我菲利克斯·米达麦亚的忠诚，直到我死去的那天。”他带着万分的庄严和温柔亲吻了皇帝的手背，然后起身离开。
身为菲利克斯的直属上司，缪拉曾经询问过他的打算。菲利克斯回复说已经向军务省和典礼省提交了调职申请到海尼森做驻外武官，马上就要启程，因为时间仓促甚至可能来不及跟长辈们和朋友同僚道个别。
他离开的那天，医生宣布皇帝奇迹般地脱离危险，不日就能恢复健康。接到这个消息，毕典菲尔特和克斯拉他们自然欣喜若狂，直说是奥丁大神开恩才不让皇帝像先帝那般抱憾早逝。
可是他们不会知道那个离开的年轻人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同僚们说，皇帝醒了之后，好像变了一个人一般。从前是轻松愉悦，现在倒是少见笑容，变得更有威仪了。
他再也没有提起过去三十年来最亲密的挚友过菲利克斯·米达麦亚，菲利克斯也是同样。至少从表象看来，他们已经毫不在乎。每年回费沙述职的是他的副手，皇帝也未曾过问过一句。一向关心两个孩子的瓦列还曾经抱怨过一句皇帝是否太无情了。
缪拉不相信他们会忘记彼此，但他觉得没有必要向旁人解释什么。就像后来菲利克斯在给他的邮件中说的那样，从来不曾后悔，只是遗憾没有在相伴的有限时光里留下更多美好回忆。那时候总想着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度过，最终却把所有的微小幸福都错过了。
缪拉给他写了回信，他打了几个字然后又删去，最后只写了要好好照顾自己之类无关紧要的话。虽然，他想告诉他，他是一个真正勇敢的人。
不会有几个人有勇气开始一段注定绝望的感情。
毕典菲尔特从楼下的厨房喊他的名字，将他从出神中拽了回来。他迅速掩饰好了自己的情绪然后微笑着下了楼，心想着今天是对方第一次做饭，不管做出了什么都要给予鼓励才好。
……
趁着米达麦亚沉睡的工夫，菲利克斯和缪拉在病房门口的长廊里简单叙了叙旧。
“回来了就好。”缪拉握了握对方的手，“虽然他嘴上没说，但你父亲一直很想你。”
菲利克斯的长睫毛微微颤抖，哽咽着说：“我对不起父亲，当年一声不吭地离开。这些年没有好好陪伴他。现在……”
缪拉摇摇头：“我相信米达麦亚元帅不会怪你的，他一直希望你能开心起来。没有父亲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幸福快乐地生活。”
菲利克斯握紧了拳，良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不想给他留下分毫遗憾，缪拉看了看窗外，建议道：“看来雨要停了。我先回军务省处理点事情，你在这好好陪陪你父亲吧。”
“那我送您出去。”菲利克斯点点头，从侍从兵手中接过大衣。
经过暴风雨的秋夜带着稍许的凉意，可是头顶藏青色的天幕却澄澈无比，万千的星辰在其间明明灭灭。
我们的一生中还会面对多少次别离。
缪拉抬头仰望天空，脑海中想起来的却是很多年前母亲还在世的时候温柔地抱着他，告诉他星星们的名字。大部分时候，他会觉得这些闪闪发光的小东西很调皮，今天明明顺利认出来明天却再也不能找到。他去问母亲，母亲带着忧伤的笑容告诉他，没有什么事情是永远停留在那里的。
那时候，他尚不知道天空之外还有天空，时间之外也有永恒。
置身星海中会使人的心境变得异常辽阔，可也同样伴随着万古的静寂。这感觉就像是瞬间就过完匆匆一生，其中所有的喜怒哀乐都随着时光淡去了。
尽管，这不是他们旅途的终点，也不会是旅途的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