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你上一次回家，已经过了三年。半年前我回了一趟老家专门去给你的母亲扫墓，她墓碑旁边的花开得很好。还记得吗？就是上次你回来我们一起从老家的花园移植过去的那株薄荷花。它现在已经成长得十分茁壮了。

在老家的时候，我有一种感觉，这可能会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的母亲了。路途遥远，我也实在是太老了，不想让她看到我这番老迈不堪的样子。她记得年轻的我就好啦。我住在老房子里，脑海里都是和她共度的时光。我每个晚上都会梦见她，她正在某个地方等着我，也许我们马上就又能见面了。

不要为我难过，菲利克斯，我的儿子。

每个凡人都被生老病死所牵制，没有人不敬畏它，也没有人能战胜它。从年轻的时候开始，我就一直敬畏着这种力量。走过了大半生，现在回想起来，可能敬畏也能使人变得更加强大吧。

菲利克斯，你已经长大了，是一个成年人了，但是在父母的眼里，你永远是个孩子。在你逐渐成长的这些年，我和你的母亲也在一点一滴地学习怎样成为好的家长。我们不想离你太远，只想让你拥有幸福快乐的人生。而你又是这样一个贴心的好孩子，从不用我们操心什么。这些话总想当面对你说，但是每次看见你，又觉得有点多余。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看见比你年轻一辈的孩子们慢慢长大，相信你也会明白我此时的感受。

在老家的这段时光，我想起了很多陈年旧事。其实我总是觉得，我和你眼中的父亲，和人物传记的米达麦亚不是同一个人。我的父亲，也就是你的爷爷总希望我能追随他的脚步，成为一名凭手艺吃饭的手艺人，或是工程师什么的。我最终违抗了他的意愿，成为了一名军人。几十载时光悠悠而过，现在我发现我几乎连成为军人的初衷都忘记了。那可能是少年的躁动不安，青春期的叛逆，也可能是渴望见识更广阔宇宙的一种本能。现在看来，这些其实都不重要。所以， 你瞧，我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也曾经年轻过。很多决定不是靠着年少轻狂的那一股意气做出的，所以我从不强求你按照我的要求来决定归宿。

也许你已经遇到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爱人，所以我很想跟你聊一聊关于家庭的话题。我二十四岁的时候就娶了你的母亲，她那年才十九岁。我们从十几岁就在一个屋檐下生活， 她了解我，我也了解她。在人生的这条路上，或许我改变得太多太多，但是她从来没有变过。我在外征战的那些年，她一个人在家，还要照顾你的爷爷奶奶，非常了不起。

年轻那会儿你的母亲很想要个孩子，但是我们努力了很久也没有结果，后来也慢慢放下了，最终我们有了你，再也没有其他的孩子。我想说的是，每一对相爱的人未必都能相守终生，也未必都能有爱情的结晶。从某种角度来说，只要能留下一点回忆，也算是很难得的一笔财富了。

这些天我想起了很多从前的事情。我在老家的书房里翻出了一些老相册，里面有一张你亲生父亲的照片，那是我们相识的第二天在伊谢尔伦的一家照相馆的合影。

照片上，你的亲生父亲高昂着头，对天空露出一抹桀骜不驯的笑。他的一双眼睛闪着明亮的光，好像整个天空都融化在他眼中。

是的，尽管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他的样子仍然镌刻在我的心中，谁也无法抹去。

那时候我们都血气方刚，有的时候因为一场沙盘推演的游戏都能通宵达旦。我们都不算是执着于输赢的人，但是唯独面对彼此的时候，时常难以自控。

也许你已经在很多报道，资料和传记中看到了，你的亲生父亲是我最好的朋友。虽然我们性格迥异，但是这不妨碍我们成为要好的知己和兄弟。说句实话，跟他相识相处的这段时间，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一段旅程。在我的内心深处， 他一直是我的同袍，挚友和伙伴。

你的亲生父亲是一个无比骄傲的人，从认识他的时候我就了解了。他性格刚烈，爱憎分明，但是有时候也会感到一丝矛盾，一丝迷惘。这种矛盾的性格最终成为他最具魅力的地方。

早年我曾经为没有多为你亲生父亲做一些什么而自责。是的，菲利克斯，我有时候会怀疑自己只是为了一个虚伪的“尊重朋友”而没有竭尽全力挽救你亲生父亲的生命。有时候我会这样想，也许，如果我多做一些事情，就可以挽救他的生命，我们也可以一起陪你长大。这些个念头终究都只是徒劳而已，但这种遗憾时常充满我的胸臆，折磨着我，而又无人可以诉说。

当年，出于对你亲生父亲的尊重，我从不干涉他的任何选择。我曾经觉得，他应该成个家，娶个美丽的妻子，生上一大堆的孩子。早点进入家庭生活也许对他来说更好一些， 至少他能活得长久一些。事实证明，既定的悲剧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该发生的迟早会发生。

今年的建军节，我回到了宇宙舰队总司令部做演讲。军队消磨了我半生时光，也是我们一起并肩战斗过的地方。我们都是从这里进入军队的，先是为高登巴姆当兵，又为罗严克拉姆王朝开辟疆土。我们失去了很多，但是也得到了很 多。你亲生父亲出众的能力和骄傲的性格为他带来了各种各样的关注，有的是欣赏的，有的是恶意的。而我们每一次一起进入军队驻地的小酒馆的时候，他出色的外表都能吸引到一大群异性。

我觉得我从来没有弄明白过女人们的想法。事实上，除了你的母亲和祖母，我一点也不了解其她的女性，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弄清楚。我只是觉得，每次看到他在军事会议上令人叹服的发言和沉稳的姿态，让我作为一个好朋友都不由自主地相信他。

有一次，我和当时的安全局局长海因里希·朗古在一次会议上产生了争执，你的亲生父亲挺身而出，为了我大声斥责对方并因此与对方结下了梁子。这不是他第一次帮助我。在更久以前，我还是旧帝国军少将的时候，因为处决贵族子弟被关了禁闭，也是他连夜求见莱因哈特皇帝陛下，最后我才得以脱身的。所以说，如果没有他，我可能不会遇到成为黄金狮子旗下将领的机会，也就不会成为现在的我。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有时会感到羞愧。

我从没有考虑过爱的具体意义是什么；这是一个十分抽象的概念。我爱你的母亲，这种感觉绵延不绝，虽然细微但是一直都存在。

我想，我也爱着你的亲生父亲，就像爱着自己的半身。现在，站在一生的尽头回望，我发现他带给我的东西已经潜移默化地融进我的一生。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资格说出这个字眼。你的亲生父亲帮了我那么多次，然而我回报给他的只是亲手把他送上一条绝路。

他已经离开我们太久了，久到我都已经快忘了他的样子。你小的时候，我偶尔会透过你去联想他小时候的样子。有时候看着视频聊天中的你，常常让我失神。你已经逐渐长大，现在已经比他离去时的年龄还大了。我已经没有办法把你跟他比较了。

我曾经记得你借来图书馆里面关于你亲生父亲的传记，不知道你是否想象过他是一个怎样的人，是不是像书上说得那么冷漠，那么狂傲。不过我可以肯定的是，他对你亲生母亲说，把你送到我的身边，他是希望你能度过一个和他不一样的，崭新的人生开端。

如果他也能看到此时长大成人的你，应该也会很欣慰吧。

三年前你告别我，离开家门前往海尼森的时候，我看着你的背影就想到你亲生父亲。他是个终生孤独的人，这种感觉已经成为了他的标志，贯穿他人生的始终。不管很多人怎么说，我能理解这种感觉，尽管它给当事人带来的可能都是痛苦。我惧怕你过早地感受到这种痛苦，事到如今，我同样不知道该怎么帮助你，让你快乐起来。

作为你的双亲，我和你的母亲理所当然地支持你做出的任何决定。如果你的亲生父亲还在的话，他也不会有任何异议。他是很有自信的男人，秉性洒脱，性格强势，不为旁人所左右。如果他还在这里，一定能给出比我的看法更有实际意义的建议。他一直是这样犀利，说话一针见血的。

而我老了，我的儿子，所以才只能在这里感慨人生。

前天我陪着皇帝陛下去三元帅之城参加庆典，然后顺路去了陵园祭奠已经去世的同袍们。

这不是我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活动，但是我从来没有去过你亲生父亲的墓碑前拜祭。虽然他是我的至交好友，我也从来没有想过去面对他。只是这次不同。我走在墓园里，我的双脚已经在我的理智发挥作用之前先替我做了决定。

我一个人去看了你的亲生父亲。

他的墓碑十分简单，小小的铜牌上面写着他的名字和生卒年，还有一张他的军装照。

跟我这样被时光摧残的老人比，他彷佛是个不朽的造物，永远停留在年轻时候的样子，不管是在照片里还是在我的心中。

我看着他深红色的薄薄嘴唇，丰沛的头发，顾盼生辉的黑蓝双眼，觉得他从来没有离我这么近，也这么远。

我记得他的棺材沉入地底的那一刻，我把干燥的沙土撒进他的墓穴。虽然是个晴天，但我感觉到无比的冷意。我想，不知道棺木里的他，盖着黄金狮子旗的他，是不是也和我一样的冷，或者能感觉到穿过云层的阳光，感受到一丝暖意。

我的眼前浮现出他在沙盘前指点江山的情景，还有少女们为了他的回眸而欣喜微笑的害羞模样。他过生日时候我们一起喝酒喝到酩酊大醉，还有我们一起并肩作战的岁岁年年。

我在他的墓碑前流泪了。好在周围没有人看到我的失态。

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今天这些话好像一股脑地从我的心里倾泻出来。我觉得有些关于你亲生父亲的话可能你不想听或者没有做好足够的准备去接受，可能会给你带来困扰，但是，这些话却只能说给你听。

你是他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只有你才能明白我的感受。

想一想，他为我们留下了你，也留下了那么多难忘的回忆，我已经能逐渐释怀。

我也终于可以获得真正的平静了。

其实，有一件事情我没有告诉你。上次检查身体的时候医生说我的身体出了问题，需要做一个手术。这个年纪做手术总是有一定危险的。写在这封信上的话在我的脑子里徘徊了很久很久，一年又一年。我想找个时机跟你好好谈谈，或者跟你一起去看看你亲生父亲的墓碑，跟你说一些他的事情，但是这些可能都来不及亲口告诉你了。

不管怎么样，我想，我终于可以面对你的亲生父亲，跟他骄傲地说上那么一句，菲利克斯现在驻扎在你待过的海尼森，成为了一个被大家尊重的人。

我们是老一代的人，这可能是我的一种执念罢了。我总是担心你，担心你心碎，担心你得不到你想要的，担心你伤害自己。随着我的释然，我想，是时候停止对你无意义的担心了。你不是我们的附属品，是独立存在于天地的，顶天立地的男人。

人的一生就是充满了这样的离别和重聚。有朝一日，你也会告别我，就像我在绽放的阳光里告别你的亲生父亲一样。

那时，金色的阳光照耀着我，细小的沙粒飞扬起来，不朽的时光彷佛在此停驻。

你的亲生父亲，他安静地沉睡在他的梦中。

……

啊，是时候去医院了，我就说到这里吧。

我们已经奋斗了一生，接下来的路，就靠你自己走了。但你需要记住一件事，那就是我们永远爱着你。

我的儿子，祝你幸福。